灵堂
从一进宫门,到钟毓宫,这一路上的异样气氛使得曹吉祥不得不面对现实了:皇太子真的出事了。奇怪的是,他一路上想的最多的不是皇太子本人,也不是皇上,而是皇长子,皇太子的哥哥,他会怎样?带着满脑子的想法,还夹着一丝好奇,他进了钟毓宫。一抬头,他不禁一惊,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氛。大门和殿门两边,各站着八个带刀侍卫,全是皇长子的亲随。殿里却一点声息不闻。没人阻止曹吉祥,大家都认识他。曹吉祥胆战心惊地进了正殿,人并不多,个个神情悲哀,却没有一丝声息。屋角有六个人,单独站在一边,一个带刀侍卫虎视眈眈地盯着。曹吉祥顾不得多看,草草点头招呼,就直奔东厢的书房。门帘一挑,他一眼就看到皇长子朱竑的背影。他直直地站着。旁边两个人,曹吉祥认识,是太医院的医生,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只听朱竑的声音:“你们二位肯定,没有毒?”两个太医一起回答:“没有。”“这么说,就三处外伤,却处处致命。”竑的声音低沉,清晰,正常得可怖。曹吉祥正想说什么,只听朱竑说:“曹吉祥,皇太子出事了。你马上到尚事局,叫他们准备好一切。皇上马上要来了。”曹吉祥答应着,马上走了。
做完想得到的事,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渐渐反应过来了,出事的是他的亲弟弟。明白了这点,他有些手足无措,刚刚的镇定荡然无存,但也没有悲痛欲绝。他该悲伤,可他就是没感觉,那悲伤仿佛一个风的影子,在他面前飘来飘去,他就是抓不住。他漫无目的地在屋里兜圈子,最后,还是来到了弟弟面前。郎已经收拾好了。静静地睡在那里,一脸安详。紘坐在弟弟面前,久久看着他。他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弟弟已经撒手归去了。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像朝阳一样,照耀着这个暮气沉沉的宫廷。紘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他看着眼前的人忙碌,进出,耳边听着哭声,却仿佛在梦中,一直到皇上来到他面前,他也只看了一眼,照样不动。只是看着弟弟。
曹吉祥紧张地叫他,“殿下,皇上来了。”紘一个冷战,抬头认清了父亲,仿佛被人举起,又抛到地面,紘一下子跪在父亲的面前。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跪在父亲面前,匍匐在父亲脚下。一动不动。
皇上大働,不能自已。他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他抱住儿子,哭得老泪纵横。紘仍然跪在那,仿佛石雕。看着脚下跪着的长子,“紘儿啊,”他哭着叫道,“朕没想到,你怎么也没想到啊!”紘还是那个姿势,无声无息。曹吉祥害怕了,殿下没事吧!“他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不照顾好他。”皇上越说哭声越大。句句指责皇长子,众人相顾失色,只有陪着皇上痛哭。东宫哭声一片。只有皇长子,仍然匍匐在地,不动,也不哭,还有随后赶来的李贵妃,抱着紘,泪如雨下,却是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下来。皇上和众人这才发现,皇长子紘仍然是那个姿势。李贵妃抱着他,“紘儿,你哭两声,哭出来就好了。”紘仍然不动。皇上看了,不由得又落泪了:“紘儿,起来吧,刚才是父皇的气话。”紘毫无反应。阿摩赶紧过去,扶起哥哥。紘脸色白得吓人,战栗着,站不起来。“哥,哥,”顾不得礼节,阿摩抱住哥哥,使劲摇晃:“你醒醒!”紘在晃动中,看见了皇上,他甩开弟弟,一把扑过去,抱住了皇上的腿,昏了过去。
皇上大働,不能自已。他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他抱住儿子,哭得老泪纵横。紘仍然跪在那,仿佛石雕。看着脚下跪着的长子,“紘儿啊,”他哭着叫道,“朕没想到,你怎么也没想到啊!”紘还是那个姿势,无声无息。曹吉祥害怕了,殿下没事吧!“他是你亲弟弟啊!你怎么不照顾好他。”皇上越说哭声越大。句句指责皇长子,众人相顾失色,只有陪着皇上痛哭。东宫哭声一片。只有皇长子,仍然匍匐在地,不动,也不哭,还有随后赶来的李贵妃,抱着紘,泪如雨下,却是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下来。皇上和众人这才发现,皇长子紘仍然是那个姿势。李贵妃抱着他,“紘儿,你哭两声,哭出来就好了。”紘仍然不动。皇上看了,不由得又落泪了:“紘儿,起来吧,刚才是父皇的气话。”紘毫无反应。阿摩赶紧过去,扶起哥哥。紘脸色白得吓人,战栗着,站不起来。“哥,哥,”顾不得礼节,阿摩抱住哥哥,使劲摇晃:“你醒醒!”紘在晃动中清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眼看见了皇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走两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甩开弟弟,一扑过去,抱住了皇上的腿,昏了过去。
新春的气氛还浓浓地留在空气中,巨大的悲哀就席卷了整个宫廷。因为是皇太子,规格很高。一切红的东西都被换成白色。中萃宫更是白花花一片。皇太子的哥哥灵前吐血,被抬回了住地。阿摩跟着,寸步不离。第二天清晨,皇次子、四子来到灵堂,皇长子未到。众人被告知殿下昏睡不醒,需要静养。皇长子住处也闭门谢客。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冒着北风和还在飘落的雪花,向城南方向疾驰而去。田野一片白茫茫,雪还在下,今年的冬天格外长,雪水格外多。厚厚的积雪让最勤快的农夫都留在了家里。只有这一行人马飞驰过积雪的田野。刚刚早饭时间,他们已经进山了。山里的风更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厚厚的积雪让马寸步难行。不得已,他们都跳下马,徒步前行。山路崎岖,风雪迷漫。一行人艰难跋涉着,终于到了出事地点。羊肠小路上一个突出的平台。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
“他到这来干什么?昨天那么大的雪,他来这到底要干什么!”竑环顾着四周,北风夹着雪粒子抽打着脸,四周一片寂静。竑跪在了地上,他祈求南山的山神告诉他,昨天,就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群山沉默。他不会咒语,唤不出山神。李俊峰上前,扶起他:“殿下,时间紧迫,我们赶紧查线索吧。”竑点头。几个随从已经开始了。雪下个不停,一夜的北风呼啸,即便留有什么东西,恐怕也被吹跑了。但几个人还是拨开积雪,认真地在枯枝荒草间搜寻。竑站在悬崖边:他们说郎是从这里掉下去的,连人带马。也许悬崖上会留下什么东西。
“老李,找绳子,我要下去看看。”
李俊峰也想到了。但他不能让竑去犯险:
“殿下,我们几个下去,您等着就好了。”
“不,都下去。上面就留一个人。一定有东西。快点,”
竑的语气让李俊峰只有服从了。他行动迅速,很快,六个人全部下了悬崖,李俊峰紧跟着竑,一边保护他,一边寻找。吊在绳子上的几个人被风吹的飘来飘去。不过倒也让他们能扩大搜索范围。很快,就有人喊了这有块布。又有人喊,这有一条带子。就这样,等坠到崖底,每个人都有了收获。一行人又到发现尸体的地方仔细查看,竑发现了一颗珠子。来不及仔细研究。竑命令李俊峰将所有的东西收好,务必研究出结果。随后,又都攀上了悬崖,骑马疾驰而去。
曹吉祥等在屋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上已经派人来过了。是他挡着,没让人见殿下的面。皇贵妃是事先告知了,亏她老人家稳住了皇上,皇上才没亲自过来。昨晚殿下就吩咐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殿下的行踪。眼看已到正午,殿下该回来了。殿下昨天刚吐过血,今天一早就顶风冒雪地出去了,万一受了风寒曹吉祥坐不住了,他索性直接到后门去等,手下人要跟着,被他喝退了。后门与街市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的那边是一个财主的大宅子。平时没人。竑进了城,从后门进府很方便,没人能看见。即便如此,竑还是小心地坐着车,一直到了后门。曹吉祥听见声响,赶紧开门,竑迅速闪身,进了后门。此时,已过了正午。皇上派来了太医。曹吉祥客客气气地领着太医进了卧室。竑坐在床上,身着便装。太医上前行礼,竑依礼作答。诊断完毕,太医退下,竑还不忘客气。可人一走,竑就躺倒在床上,呆呆地,一言不发。曹吉祥在一旁,想说又不敢说。可这么躺着,他又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办,于是他又坐了起来。
曹吉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殿下,皇上已经去了。我们也该走了。”
竑点头,曹吉祥赶紧叫人上来给殿下更衣。竑木然地站着,看着。忽然,他看见了身上那刺眼的白色,他一把扯下那件袍子,拼命地撕扯着。又把袍子摔在地上,狠命地踩着。他不能去,去了就等于承认那是个事实了。他拒绝承认,他绝不承认,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躺在那的不是他,却是郎。本来这该是他的宿命,却让郎替他承担了。竑紧抓着袍子的一角,跪在了地上。他捧着那件撕碎的袍子,仿佛捧着弟弟失去生命的身体。对了,昨天他晕过去了,到现在,他们还没让他看到弟弟,他们会被弟弟怎样?竑猛地站起来,“更衣,去钟萃宫。”
阿麽和澄迎上来,一看见哥哥,阿摩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跟在哥哥的后面。竑已恢复正常。只是脸色苍白,面容阴冷。他来到弟弟的灵床前,掀开那块明黄色的布,他再一次与郎重逢。他俯下身,抚摸着弟弟的脸庞,母后说过,我俩的眉毛长的一样。可弟弟的比我的黑。腮上那个浅浅的疤痕是他小时候不小心被剪刀划的,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的嘴唇冬天容易干裂,这次还好。竑又看向弟弟的身体。衣服已经穿好了。那就算了吧,本来我要给他穿的。回宫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住过,可每天还能见面。你被立为皇太子,我们就连面都很少见了。本来我们是形影不离,不分彼此的。你的眉毛为什么皱着,你是有什么心事没了吗?你跟我本来是无话不谈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在这儿。竑将耳朵贴近弟弟的嘴。为什么没有声息?我保证,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放你走了。我要陪着你,一直到你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你同意吗?竑弯腰抱起弟弟,转身就坐在弟弟的灵床上,将弟弟抱在怀里,看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就这样坐着,抱着,抱着弟弟的尸体。众人惊呆了,吓坏了。这不合礼仪,而且也太不吉利了。可没人敢上前劝。灵堂里一片肃静,众人吓得连哭都忘了。阿摩跪在哥哥脚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指望不上他。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澄的身上。澄收住眼泪,上前劝道:“哥,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们也很难接受。”澄刚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他跟哥哥调皮捣蛋惯了,真不知该怎样劝哥哥,忽然,他灵机一动:“哥,”他大声地说“你太偏心了。难道只有三哥才是你弟弟,我就不是吗?我们就不是吗?”这声质问,犹如惊雷,震得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了,包括竑,他抬头,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弟弟。“我知道,在你心里,三哥才是你的弟弟,也难怪,你们才是一奶同胞。所以你眼里就只有他。我们都不算。对吧?”他虚张声势地:“所以,当年,你就只带着他一个人去了皇陵,二哥那样求你,你都不答应。你是嫌他不是你亲弟弟吧。”澄嚷着,一边偷眼观察,一边快速地组织语言:“以前的事不说了,我小,知道的少。可你们回来后,我们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我告诉你吧,我早就不高兴了,你从来就没正眼看过我。”听着他这样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竑张口结舌,“你想说什么,你不用否认,你要是把我们当亲弟弟,你会像现在这样对我们吗,我们这样伤心,你视而不见,就当我们不存在。你当我们是你亲弟弟吗?”说着,他又声泪俱下地跟郎说道:“三哥,我想你,你别走!你去了,再也没人疼我了。大哥他只顾他自己的悲伤,他根本不管我,根本不拿我当亲弟弟。”有几个大太监终于明白了,赶紧抓住机会,这个说“四殿下,不是这样的。大殿下怎么会不把你当亲弟弟呢。你忘了,你小时候他多疼你吗?”眼睛却看着竑。那个跟竑说:“殿下节哀吧,你看你这还有这么多的亲人呢。这么多弟弟、妹妹,他们还得您疼呢,您不能撇下活的吧。四殿下,别哭,别哭,哥哥过来了。”连说带骗,将郎从竑的怀里接过来,赶紧有人将竑带到澄的身边。这头重新将郎放好。澄看着,忽然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该干扰哥哥,就让哥哥抱着三哥吧,他太苦了。澄扑到竑的怀里放声大哭,这次是真的哭。竑抱着弟弟,这个活着的弟弟,看着那个弟弟,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弟弟,仿佛梦中,他茫然了。不过心中那郁结的难以言说的悲痛被澄的这顿胡搅蛮缠给化解了很多。
当然,澄的大闹灵堂也只是使竑不再有反常举止。他心里深深的绝望是化解不掉的。悔恨和自责时刻折磨着他。他不肯离开灵堂。睡觉也是在供桌前打个盹。有负责葬礼的官员表示异议,他只是说“他是皇太子,他是君,我是臣。”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大黑,朗的狗。他们现在形影不离。吃饭时,他多要了一份给大黑,见大黑爱吃肉,就把自己的碗里的肉都给了大黑,看着它吃,就像看着弟弟吃一样。晚上,他守灵,看书,大黑就睡在他身边。没人敢说什么。竑沉静中带着一股杀气,隐隐的,却极具穿透力。守到第五天,曹吉祥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竑坐在火盆前烤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出什么事了?”曹吉祥满脸是泪,递给竑一封信:
“殿下,万全无能,辜负皇后娘娘,辜负殿下,是老奴的无能和无知,才会有这样的塌天大祸。老奴罪该万死,愧疚无已,百死莫赎,至有惨祸,苟能时光倒流,何惜残生,皇太子已逝,心痛心碎。无法苟活,故相随于地下,老奴将于地下向皇后娘娘和皇太子赎罪。唯负我殿下,罪该万死。殿下保重,书不尽言。万全绝笔。”
竑盯着曹吉祥,“人现在怎么样?”
“昨晚就,家人一早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