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29章 常侍论胡群贤异(1 / 2)唐上烟雨首页

方忆哑然,望着她洁净白皙的侧脸,见她神识游于阿鼻地狱,心中却无忏悔自责,不由得和煦一笑,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你心中没有罪恶,胸怀坦荡,不曾有戒悔,自然不必担忧,死后与画上罪徒一般,下油锅,煎业火。”

“我也曾杀过人,不止一次…”

方忆一愣,杀人这般行径,便是以他之生平,见惯了长安城凉薄冷暖,却也未曾做过,方霖这般良善随和之人,竟也破过杀戒了么。

“你是逼不得已?你是行侠仗义?你心中悔过了么,你心中是否曾与这画中之人一样,有过罪孽深重,包袱加身。”

唉,方霖幽幽一叹,白帝城内,有人胸口染血,死在她剑下的模样,历经几年淡忘之后,却又再次浮现眼前,那人的确将她逼得走投无路,那人万般跋扈,不是她死便是我亡,或许她死后,回想自己的作为,也会有地狱般的罪孽,可那人抛却一切,离了尘世的弥留模样,却也一样凄惨。

见方霖不说话,方忆旋即释然,她是习武之人,门派弟子,虽抱怀坦荡之心,却难遇坦荡之人,有时候迫不得已,遇到穷凶极恶之徒,若是不去反抗,便没有性命了。况且,他带方霖来此地,也不是要她跪伏忏悔的。

“你说这地狱间的诸般面相,恐惧,悔过,狰狞,麻木,千姿百态,大不相同,没有真正见过地狱的人,画的出来这般景象么。”

方霖不解,回头望向他,却见他缓缓说道:

“便是吴道子自己,也是下过地狱的人。却说当时赵景公寺主持,请了吴道子前来作画,吴道子嗜酒,喝的酩酊大醉,延误了时机,主持以为他推辞不来,便请了长安内名气不如他的皇甫轸。”

“然而为赵景公寺作画,是一件莫大殊荣,吴道子得知此事,恼怒不已,担心风头被皇甫轸抢去,便买凶将他杀了。”

方霖瞠目,未曾想到吴带当风之人,竟也会嫉妒天赋不如他的人,作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酒醒之后,吴道子自然悔恨不已,心绪复杂,来到赵景公寺,将心中所有的善恶美丑,本我之相,融入了这幅画中,才有了这般绝世之作。”

“看开点,人世间万般罪恶,多的是一时冲动,失控犯下的,只要心怀悔过,便可自知。”方忆向一位兄长一般潜心开导她,终是让她心里好过了些,正欲感谢,却是听得扑通一声,身边跪下了一个老妇人,在第二幅地狱图下大哭忏悔。

方霖问她,这般悔过,却是有什么罪,那老妇人竟说,五年以前,她怀疑自己儿媳与京城贵族有染,觉得两个孙子容貌不像自己憨厚老实的儿子,竟一怒之下,将儿媳毒死,埋尸荒野,骗他儿子与孙儿,说是跟了野人跑了,而后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儿子失去了媳妇,终日浑浑噩噩,孙儿自幼丧母,遭人欺负,这五年过去,自己愈发悔恨,却又胆怯,不敢与孩儿说出实情,更不敢向官府自首。

老妇人身穿麻衣,年近六旬,看起来应是家境平平,手中揣着檀木珠子,跪倒在壁画之下,此处没有熟识她的人,没有她的家人,似是好不容易,褪去了平日辛苦伪装,终是得以解脱,在夜叉面前不住抽泣。

方霖叹息,寻常百姓家,本该和睦扶持,却也有这般触目惊心,不堪入目之事,而后日至暮昏,前来赵景公寺忏悔朝拜之人竟越来越多,竟也有衣着光鲜,家境甚好之辈,不顾家丑外扬,只想在地狱图前皈依,让自己受罪已久的心得以解脱。

“此生无法解脱,若是当初不行恶,一生坦坦荡荡,若是种下恶果,一生都要在惧怕中度过。”方霖叹息道,“自然,前来跪拜之人,心中多少有些良知。”

“方大人,这京都长安城,看似金碧辉煌,琼台楼阁,实际上不知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罪与恶,你一人在外,此时又身在风口浪尖,万万要提防谨慎,不可亲信他人。”末了,方忆一顿,面色怅然若失,“壁画上这地狱之景,不一定比人间险恶。”

方霖尚未来得及问他苏暖暖的事,他便自行离去了,但见此人轻飘飘的来,沉默默地走,不知目的不知由头,仿佛便是要带她见这绝世壁画,告诉她长安城内凶险,多加小心,仅此而已。见补阙方忆生性淡然,随和儒雅的模样,方霖竟不疑有他,不曾觉得,此人心中窝藏了什么罪恶,看起来七八分像个好人。

四月初一,例行公事,文武百官云集而来,到兴庆宫上朝,诸人面上自然,相互拱手,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在看向身穿紫金袍,头戴长蹼帽,腰佩金鱼袋的方霖之时,会有奇异复杂之色。

半日早朝,文武百官奏明大唐各处大小事务,奏折雪片一般飘过,一一检阅,圣上深感疲惫,退朝后召了数位大臣,去南薰殿共议,其中便包括散骑常侍方霖。

南薰殿清新典雅,没有金幢之气,帝在上,一众群臣分列左右,方霖不敢托大,自是找了个靠边末位坐着,沉默不言,身侧数个大臣却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一般斜视于她,方霖心中疑惑不已,不知自己又有何处违背礼数了,众人只是暗自哂笑,却无一人出言提醒。

“安禄山新败契丹,在范阳大获全胜,上奏表功,要朕封赏,众卿怎么看。”

陛下鬓发灰白,垂垂老矣,声音却是沉稳洪亮,一众官员左右环顾,商讨片刻,由吏部尚书回道:

“依臣所见,节度使大人治军严明,所向披靡,辽东契丹人一直以来,是我大唐心腹大患,以往桀骜不驯,难能降服,而今安将军横空出世,能将契丹治得服服帖帖,实乃为辽东之地,去了一块心病,臣等认为,节度使功绩斐然,应当封赏。”

“功绩斐然…?可是监军告诉朕,安禄山与契丹人签了合约,许诺每年赠他们五百绢帛,五百车马,三百奴隶,契丹人方才满足,息事宁人的,诸位爱卿,这便是治军严明,所向披靡?”

李隆基捋捋胡子,一字一顿,将“功绩斐然”四字拖得老长,其意不言而喻,一众官员尽皆哗然,各自小声商讨,方霖亦是暗自点头,这三镇节度使看起来不那么老实,上奏要赏,不过是把赏赐填补自己的贡品罢了。